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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雁:商业局“五朵金花”的命运

2015-07-05 金雁 大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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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县商业局里有身怀绝技、漂亮能干的“五朵金花”。她们不仅是商业局的标杆性人物,也是全县的骄傲。


马建设原来叫“马金花”,是临夏大夏河边上的马家,说来与在河西走廊屠杀西路军的马步芳还带点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。但架不住金花家里成分低,她本人聪慧无比,学习好又十分争气。

1965年以临夏地区第二名的成绩考上西北工业大学应用化学系。到大学报名前,金花嫌自己的名字俗气,自作主张改名叫“马建设”。

到学校以后,管后勤的老师看了她档案上的“曾用名”一栏对她说,“你还不如叫‘马金花’呢,起码我知道你是女的,差点就把你分到男生宿舍里了”。

在学校里没正经上几天课,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,在学校里打了几年派仗,1969年几级赶一块儿大波轰就算毕业了,全系的同学都到农场劳动锻炼。

1971年马建设刚刚分配到兰化,高兴的欢喜劲头还没过,又接一通知,在省上统一集中后,组成以“批陈整风”(1972年又改为“批林整风”)带动下的“一打三反”(1971-1972年全国范围内的政治运动:“一打”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,“三反”:反贪污盗窃、反投机倒把、反资本主义自发势力。)工作队分赴甘肃省各县协助地方展开工作。

不料临行前马建设接到家里的电报:“父亲病危”,前前后后等料理完后事,耽误了将近十天,大队人马早就奔赴各县展开工作了,马建设自己打单蹦儿前往Z县报道。

到了县上,知道自己分配在商业局工作。商业局在那个普遍贫穷物质匮乏的年代可是个“肥差”,但也是“一打三反”的重灾区。工作队长向她介绍完工作情况以后,还没头没尾补了一句说,“商业局是个好地方,是多少男同志向往的去处”。

听得马建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,Z县商业局里有身怀绝技、漂亮能干的“五朵金花”。她们不仅是商业局的标杆性人物,也是全县的骄傲。因为自己也曾叫“金花”,所以马建设就对她们格外关注一些。

很快马建设就知道,这五个人分别是商业局的出纳王月敏、药材公司的检验员林淑婉、商业局的团委书记姜淑华、宣传干事哈继红和从蔬菜商店借调来的朱弦。

据说这五个人的共同点是身材好、学历高、模样好、技术好,用今天的语言说就是“颜值+技能”,当时叫“美女+才女”。据说是商业局蔺局长想尽一切办法从各处“挖”来的。

有一年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的游行队伍中,她们5人正好站成一行,商业局的老业务杨师从背后指着说,“谁家有这么五个女子,齐密密地往那里一站,还不把门面给撑爆了,‘五朵金花’也不过如此”。从此“五朵金花”名声就传播开来。Z县有一句改编自孙中山的话:“金花尚未出嫁,同志仍需努力”。


(图注:60年代的电影《五朵金花》的流行,使“金花”长时间成为美女的代称。编辑配图,图源网络)

【冷面金花——王月敏】


不一会儿马建设就见到了“头牌花旦”——“冷面金花”王月敏,因为是她到县革委来接马建设的。果真名不虚传,高挑的个子比1.65米的马建设还显得要猛一些,那穿着打扮就是放在兰州市里也算顶顶“正点”,白皙的脸上一点也没有甘肃女人叫太阳辐射晒出的红二团,尤其是两条齐腰匀称的辫子,随着腰肢摆动真是羡煞人也。


等稍微熟络一点,马建设不由自主地赞叹道,“头发真好!”王月敏可能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夸奖,知道自己的“回头率”,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,说这还是“破四旧”剪了以后再留起来的,原来的头发更亮更长更顺。

马建设发现了王月敏的特点,她心思缜密、面冷心热。中午吃饭的时候,王月敏提前跟炊事员打招呼说,“马组长(所有工作队的人在县里都被称作‘组长’)是回民,给她另拿出一套碗筷专人专用”,并告诉马建设县一中有清真食堂,商业局食堂虽然也炒素菜。


但毕竟是荤素是用一个锅抄出来的。住下第二天,王月敏看见马建设从商业局西边的小平房出来,立刻就说,“怎么叫你住这间屋”,并问她昨夜心里犯嘀咕了没有?

马建设很纳闷问“什么意思?”

王月敏指着床下的一个磨盘问,“你知道这是什么?”

“磨盘呀,你还真当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”,马建设答道。

王月敏解释说,“我问的是磨盘为什么要放在床下,磨盘下面是什么?”并告诉她,磨盘下面是一个水井,去年下面供销社的一个会计来对账,有几百元的差额怎么也对不上,一时想不开就跳到井里,直到晚上有人打水的时候才发现,人已经泡得不像样子了。


后来单位就在上面盖了几间简易房,以供临时来人居住。王月敏还说,在宿舍里有她的一张床位,但她并不住在单位,不行就搬我那里住吧。

如果要把王月敏看成是巴结工作队的势利眼那就错了,她对工作对所有的人都能一视同仁,比如对新来的提货员叮嘱说,看清货单上红字标注的数字,表明此货物已经冲销掉了,对局领导的报销也一样严格把关,并非看人下菜碟。


马建设猜想,她之所以叫“冷面金花”,一是因为个子高,腰板直,两眼平视总是从人们的头顶上方掠过去,大约使那些抬头仰望的后生们嫌脖子累,知道这不是一条能在Z县小河沟里养的鱼。


二是因为她心气很高,显得有些不合群,从来不和人们“八卦闲谝”工作之外的事情,因此就得了这么一个绰号。

王月敏是甘谷人,家里是“小业主”出身,本人是兰州财会学校毕业。在能人辈出的商业局当上出纳,并不是凭她的颜值,而是精湛的业务水平。


王月敏的“绝活”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。也许有人说了,商业局里个个都能拨拉算盘珠子,这点本事算不了什么。可是要知道王月敏的算盘是超过老出纳严师的,就该没话说了。


Z县人人都知道,商业局的两把“算盘大仙”——业务杨师和出纳严师,这二人能把一把算盘玩出个蛟龙腾飞、高山流水、花团锦簇,总之,一切好词叠加起来送给他们都不为过,更叫绝的是杨师还是双手打。

几年前商业局有一次全局的算盘比赛,刚刚到局里的王月敏也忝列其中。打算盘是个熟能生巧的实践过程,更何况商业局的各种统计报表,一般的人摸不清门道。


起初大家对一个刚毕业学生娃没放在心上,但不成想王月敏端端坐着似乎纹丝不动,只有两条长辫子微微摆动,可出手极快,很快就把一干人等甩在后面,直逼杨严二师。


最后杨师以三个珠子之差险胜,也惊得老业务员一头汗水。严师和王月敏几乎是同时完成,可能是怕输给小丫头脸上挂不住,严师带着套袖还不小心碰了一个珠子,只能屈居第三了,弄得打了一辈子算盘的老出纳很没面子,从此后就再也没有敢小觑美女的本事了。


一年后严师以照顾家属为由,到下面供销社工作去了,“第一金花”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严师的出纳职务。

就在大家都在热议看谁能“独占花魁”的时候,王月敏嫁给了夏官营空军基地的一个飞行中队长。从1969年10月中央军委“一号命令”以后,部队的地位大大提升。


当时姑娘们的婚嫁观是以“绿、灰、蓝+四个兜”为首选,即陆、海、空军的军官,空军军官是最上乘。当“中队长”开着军用吉普、穿着飞行皮夹克来找王月敏的时候,县一中和护校的女生追着跟了好几条街。


此后,“王月敏的选婿标准”便成为很多准丈母娘教导女儿的口头禅。也许是“头牌”把样样都占先了,她的出嫁,对那些热血喷涌的年轻人是一瓢冷水,而女儿家家的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老被男人和家长拿来比来比去的“冷面金花”。

马建设在基层供销社清账时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:“王月敏栽了!”商业局审核小组在清理账目时发现有挪用的痕迹,于是就调来老出纳严师一干人等连查了半个月,最后发现王月敏贪污公款1857元。在人均工资不足40元的Z县,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数目。


因为这是该县“一打三反运动”的第一大要案,连地区、省上都很重视,立即成立了专案组,对王月敏进行了游街示众,还举办了警示众人打击贪污腐化分子的“阶级教育展览”。

就在全县人都在津津乐道议论“Z县一枝花”有6条料子裤子、晚上穿绸子睡裙睡觉的时候,马建设虽然嘴上说,真是“知人知面不知心”,但心底里仍有些戚戚然,怎么也想不通,细致周全的王月敏咋就成了贪污犯呢?


并将比心地想,不知道心高气傲的第一金花能不能扛过这一关,千万别走了“跳井会计”那条路。很快王月敏被拘捕判刑,刑期十年。此后在县广播站震耳欲聋的《大刀进行曲》的播放当中,“大刀,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……”响彻整个县城,震慑力可想而知,随后接二连三地有“自绝于人民”的贪污犯自杀。

【花旦金花——林淑媛】

如果说对毛头小伙子们来说,王月敏是属于那种高高在上、可望不可及的“梦中情人”的话,林淑婉则是很多男人眼里真真切切的“意中人”

林淑婉是本地老裁缝林师的女儿,林家好几代都是城区唯一的裁缝,在城关镇小小的熟人社会里人缘口碑都极好,跟街坊邻居从来没红过脸,谁家有红白喜事,古道热肠的林师都会去张罗帮忙。


林淑婉是林师的老来女,白白净净的脸,长睫毛下面一对弯弯的笑眼,一口整齐的糯米白牙。可惜的是,她小时候一不留心,头碰到锅沿上,后脑勺上磕了一个疤,那里秃了一块,林淑婉总是低低地梳着两根细细长长的辫子,以便遮住那块疤痕。


这种发式不但没有影响她的美貌,还别有一番韵味,而得到很多姑娘的效仿,在文革中的“剪发”风潮中,林淑婉因老戴着一顶帽子躲过了“辫子劫难”。

淑婉文革前一直是少先队大队长、文艺委员、三好学生这么一路走过来。学校里演节目的时候,她既担任报幕员,也表演女声独唱,招牌扮相是中式偏襟衣服,背顶草帽,脖子上搭一白毛巾,两手在腰间交叉。


在每人每年只有一丈二布票的年月,林师也有办法把独生女儿打扮的漂漂亮亮,各种浅粉、雪青、月白、豆绿的中式小袄,把她衬得更加水汪汪的粉白娇艳,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真能迷死个人,很像文革前电影《林家铺子》里的林小姐。


在夏日纳凉的晚上,林师拉着板胡,小淑媛唱起秦腔《火焰驹》、《三滴血》委婉动听的拖腔音真能酥到人的骨头里去,人称Z县“小花旦”。如果不是林师执意阻拦,淑婉早就叫地区秦腔团给招走了。不用说,提亲的人坐满了林师的裁缝铺子。

高中毕业后,林淑媛在药材公司上班。Z县是甘肃省的药材大县,全省18%的党参都出自这里。药材公司是商业局下属最重要的单位,因为在一个大院里办公、一个食堂吃饭,和一个单位也没啥区别。


工作安定了,林师就忙碌着为女儿张罗选婿,指望着能找一个与女儿般配、为自己颐养天年的女婿。不料县一中揭发出化学教师唐志军“猥亵案”来,最后唐志军交代共侮辱、猥亵女学生6人,林淑媛便是其中之一。

这种消息传得比风还快,很快街头巷尾人们都在相互传播。Z县的人们对于“猥亵”一词比较陌生,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?晚上在人们平时喝茶下象棋“谝闲话”的老地方,一二杆子后生一直在问,“啥叫个‘猥亵’”?


自有好事的知情人绘声绘色地充当讲解,说唐老师如何去摸女学生的胸,又强迫女学生去摸他的生殖器等等。那青皮听得兴致勃勃,流着哈喇子充满想象口无遮拦地说,“啥逑个‘猥亵’,不就是干那事之前的‘忙活’吗,接下来就好办事了”。


他没看到身旁的听众挤着眼色暗示,还想说下去,突然发现身边的人四下散去,一回头看见老裁缝颤颤巍巍的背影。林师扶着墙角挪腾着步子勉强进了房门,只说了一句“羞死个先人了”,就直挺挺地倒下了。

林师送进医院,命保住了,但人废了,留下了严重的脑风中后遗症,口斜眼歪、半边身子偏瘫了。

几个月后,一个南方籍的、腰上受过伤的转业老干部提亲,老父亲已经无法做主,在继母的操持下,林淑婉立马就把自己“嫁”了。虽说对方比自己大20岁,但声明不嫌弃她有“作风问题”,都这份儿上了,已经没得选了。

新婚后的林淑婉来上班,里面一件月白色的中式偏襟布衫,外面套一件深灰色的制服,色彩搭配的倒也协调顺眼,但是没有半点新人的喜庆吉祥劲,唯一的变化是两条细辫子在脑后低低地挽了一个发髻,看着不像新婚,倒像小寡妇新丧,那低眉顺眼的可怜样,让熟悉的长辈们心疼不已,那个叫人心醉的花旦从此没了。

【政工金花——姜淑华】

姜淑华原籍是河南人,父母都是陇海铁路上的职工。她的特点是讲着一口流利悦耳的普通话,而且甭管多大的场合从不怯场,往往是场面越大她越是气态轩昂。

文革前在学校里也担任过报幕员,但其风格与花旦淑婉迥然不同。用当时人们的话说,姜是属于“徐玉兰”(电影《红楼梦》贾宝玉的扮演者)那类的硬朗“小生”派,特别适合反串男角。

姜淑华装束很能体现时代特点,留着齐耳的短发,总是一身男装行头,不是铁路制服,就是洗得发白的军便服,里面简简单单套一件白衬衣,领口处露着两分白边,挽起来的白衬衣袖口与领子正好呼应,显得利索干练,有一种飒爽英姿的美。

萝卜白菜各有所爱,可以说在Z县林、姜二人的拥趸者不分伯仲,但是随着文革审美的男性化和军事化色彩逐渐加重,姜式着装风格越来越占上风。

文革中姜淑华就是造反派——“红色反修战斗队”的播音员,更是县上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”,那一口渲染力极强的“标普”,不带一点“党参味”的乡土气,用县革委会主任的话说,就是拿到省上比也毫不逊色。

姜淑华在商业局本来是不脱产的兼职团委书记,但是在“一打三反”期间,在这个大宣传、大动员、大落实,打好批判资本主义、批判修正主义总决战的时刻,原来那些一野部队转业的老政工要不靠边站了,要不就是跟不上形势。

姜淑华因为有铁路上的人脉关系,自己又关心时事,总是比别人早半拍知道北京政治新动向和全国的形势变化,而且她总能说出一些朗朗上口的形势语言,像那些具有时代最强音的口号:

“只有堵死资本主义的路,才能迈开社会主义的步”,“克服两怕(怕打击面过大、怕运动过头)、两松(松懈情绪、松懈思想)的保守观念,是搞好一打三反运动的关键”,等等。

虽然这些政治口号不是她发明的,但是由于她的最先“使用”也让商业局的领导觉得倍儿有面子。人们逐渐发现,政工干部的作用绝对不可小觑,别的单位的领导都特别眼红商业局有这么一个“人正、音美、能往领导脸上贴金”的门面人物

姜淑华讲起话来有点书面语的“政工腔”,但为人并不虚伪,有时还显得挺侠义的。她比林淑婉还小2岁,但一副“大姐大”的样子,总是“罩”着弱不禁风的林淑婉,如果有人时不时拿“唐志军案”来挤兑讽刺小林,她总是勇敢地冲上去给那些欺负弱者的人以颜色。

她开导林淑婉说,“你又没有做错什么,你是受害者,犯不着低三下四看别人的眼色”。人们看她们二人同出同进,就叫她们“两淑女”,姜淑华就会纠正说,“我们不是‘两淑女’,而是‘两豪杰’”。

不久人们就见识了姜淑华的浩然正气。周三下午半天是商业局系统的政治学习。会议由办公室冷副主任主持,该人本来是军转民干部,专门抓民兵工作的,因为“一打三反”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破坏活动的政治需要在运动中刚被提拔起来的。

上级指示传达完毕后,他突然话题一转,说:“我们这里有个别人作风不好,还假模假式地冒充正人君子,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”。大家让他说清楚,具体是什么人什么事。

他指着林淑婉说:“这个破鞋,你算什么牛13,敢把领导不放在眼里!”

林淑婉涨红着脸用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高分贝不无鄙夷地说:“我还嫌你脏呢?让我说出来吗?”一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架势。

众人愕然,感觉他们之间好像发生过什么。

冷主任没想到一贯见人矮三分的林淑婉这么豁得出去,顿时怂了半截忙撤火说,“以后再跟你理论,散会”。

姜淑华上前堵住冷主任:“讲清楚,谁给你权力可以随便辱骂别人、造谣诽谤?”商业局的人平日里就不喜欢这个狐假虎威“生瓜蛋子”,跟着起哄让他把话讲明白。

冷主任在众人的围攻下只好承认,他对林淑婉有非分之想,想占便宜,曾两次堵住林淑婉对她说,“你也把咱‘猥亵一把’”。他小声辩解说,“我只是让她‘猥亵’我,我并没有‘猥亵’她啊”。

“你这是作风下流,侮辱女同志”,姜淑华义正词严地谴责说。

冷主任臊眉耷眼地在局里呆了一阵后,调到别的单位去了。

“猥亵门”事件没过多久,林淑婉又一次成了“党参事件”的主角,而这次林姜二人之间的友谊没能延续,而且还牵连上药材公司的另一个检验员——李向阳。

李向阳是单位里的“开心果”式的人物,插科打诨、诙谐幽默,任何严肃的话题都能被他编排成笑话。他走到哪个门市部都能成为中心人物,被一大帮营业员小姑娘簇拥着迎来一阵阵欢声笑语。

此李向阳虽然和《平原游击队》里的李向阳同名,但是要比电影里郭振清扮演的游击队长俊朗多了。他是陕北榆林人,高鼻梁、深眼窝、络腮胡子、眼珠子有点橄榄色。马建设一看就知道,如果不是有中亚胡人血统的话,就是有突厥基因。

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姜淑华喜欢李向阳,经常有事没事地往药材公司跑,但是李向阳大大咧咧一如既往地时不时拿姜淑华“开涮、调侃”,让她“端”不起来,搞不懂他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

有一个星期天,姜淑华看见林淑婉和李向阳前后脚地进了检验室,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,只听到轻易不笑的林淑媛嗲嗲的笑着问,“要手吗?要腿吗?”

李向阳坏笑着答道,“胡须也要,毛眼眼也要”。

里面“哎呦、哎呦”一声声传来,“款款弄、轻轻放进去,要不就日弄凌乱了”……

团委书记实在听不下去,转身就向上级举报了林李二人在办公场所“偷情”的“作风败坏问题”。第二天商业局召开群众大会让此二人交代“罪行”。

由姜淑华举报林淑婉很出乎人们的意料,惹来人们议论纷纷,本来花旦金花像妖精似的会“勾引男人”的名声在外,那些听风就是雨的门市部的女营业员更是墙倒众人推地“狐狸精长”、“狐狸精短”地表示着自己的义愤。

姜淑华要二人:“老实交代,星期天晚上,你们二人在检验室里干什么?”

林淑婉不卑不亢地答:“在检验室里除了验货登记还能干什么?”

姜淑华红着脸问,“两腿之间很白”,“胡须、毛眼眼”什么意思?

李向阳则起身出去,后边一片叫喊声:“不许走!没有交代清楚不能离开!”

一会儿李向阳端着一个盒子进来,轻轻打开盒子,慢慢取出一颗罕见的多年野生人形党参,质问道:“这样的野参你们见过吗?谁家收参不要须子、不要腿?”

他指着很像眼睛的根痕问姜淑华,“你懂不懂业务,人工栽培的党参能有这样的吗?”“这是不是‘毛眼眼’”?还补了一句,“心里没冷病,不怕吃凉粉,不像有些人凡事都往歪处想”。

有人一时转不过弯来看看党参、又看看林淑婉的眼睛,似乎在判断哪个更像“毛眼眼”。

李向阳让人们看这棵人形参分叉处已经出现的裂痕说,“不轻拿轻放掉了品级你们谁负责?”

团委书记搞得很尴尬下不了台仍在问:“那你们笑什么?”

后面人群中看不清是谁悠悠地说:“笑又不犯法,谁规定验货的时候不能笑。”

对这种到底有几分是工作有几分带有隐喻的“玩笑语言”,人们无从猜测又无法证实,局里只能不了了之。

【文体金花——哈继红】

哈继红的故事与上述金花相比就显得比较俗套,好像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发生过。她是东北人,大城市6.26医院支边人员的子女,跟随父母来到Z县。

她的头发梳得很特别,既不梳两根辫子,也不留齐耳的短发,而是像样板戏里的女主角喜儿、李铁梅、小常宝一样,用红头绳先在头顶侧梳起来,然后在脑后拖一根同样是系着红头绳的独辫,在当时灰暗呆板的小县城里很惹人眼,街上的孩子跟在后面“李铁梅”、“小常保”地叫个不停。

哈继红是特批招到商业局来的。领导看中她的两样特长,一是会乐器,弹得一手好月琴,在文革普及革命样板戏时期,每个县都要排出一两台样板戏,文艺人才很吃香。

更何况哈继红除了会乐器以外,还会打篮球,她原来在东北上学的时候就是校篮球队的。当时人们的业余生活极度贫乏,文工团(当时叫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)的演出往往是一票难求,可灯光球场的看球比赛是开放的,常常观赛者人山人海。

有热心人早已绘声绘色地向马建设介绍过哈继红在球场上的风姿。哈继红穿的是红色的8号球衣,只要一上场必定是短衣短裤,白色回力鞋,虽然她既不是队长,投篮准确率也不是很高,但是她球风洒脱,与Z县女队传统作风一点也不一样,打的很开,很有些男篮的气势。

她有两不闲,一是腿不闲,总在跑动中;二是嘴不闲,总是一边运球一边观察对方位置而指挥,满场都能听到她脆生生的东北话,“抢篮板”,“打几号位,快,上篮上篮!”

不管是自己进球还是队友进球,她都会大声喝彩,所以她更像是县女队的灵魂,只要8号上场,满场都会显得生气勃勃。如果她要是有演出任务,无法上场的话,有一些专奔着哈继红来的观众就会退场,说“没有了8号,这球就没得看了”。

马建设看过“文体金花”的一场球赛,感觉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,而且只打了半场就坐在场下当“板凳队员”了。以后人们觉得哈继红怪怪的,到底哪里奇怪也说不清楚,感觉她发胖了,即便没有演出任务,也不在球场上叱咤风云了,一改她往日引领服饰之潮的习惯,大热天的也穿着长衣长裤。

直到有一日,马建设正在蔬菜商店听取汇报,一向沉稳的胡笳跑进来,趴在她的耳朵上说:“你赶快去看看,肉联厂门市部的‘胖二’在打哈继红,弄不好会出人命的。”

在赶回商业局的路上,马建设大概知道了原委。哈继红可能是与文工团的张振东“好上了”。

张振东在Z县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,他是文工团的副团长,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子,长得十分秀气,是那种男生女相的白面小生像,很像古装戏里面的“秀才”,二胡拉的非常好,像什么《满怀激情迎九大》、《红军战士想念你》、《草原战歌》之类的曲目,每次演出都要返场。

因为文工团里女多男少,人们把他比做“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”。张家急于抱孙子,早早给他娶了大他三岁的潘巧巧。潘巧巧是肉联厂门市部的营业员,别看名字叫的这么灵动轻盈,实际上人长得五大三粗很老相,倒像是张振东妈,人们很少称呼她的名字,因为她家里排行老二,都叫她“胖二”。

等马建设赶到商业局,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,哈继红的辫子已经被胖二抓的凌乱散开,脸上还有几条血印子。哈继红一改往日的快人快语,基本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。

胖二越战越勇,抬起脚对准哈继红的肚子就是一脚。马建设赶紧飞身上去挡在了前面,没成想这一脚还挺冲的,一个趔趄没站稳,马建设顺势“哎呦”一声就坐在了地上。

一看踢到了工作组的马组长,胖二的气焰减了几分,但嘴里不依不饶地骂道:“什么‘小常宝’,你就是个蝴蝶迷”,“什么‘李铁梅’,你就是个女‘王连举’”,“你就是个黄世仁、南霸天”,听到围观的人群中发出笑声,“胖大姐你这是哪跟哪啊”?

“笑什么笑,抢人家的丈夫,和‘黄世仁、南霸天’抢占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同?”围观的人里面有人立刻跑去找张振东,但是这位胆小的“洪常青”始终没露面。

好不容易劝走了胖二。在马建设的询问下,哈继红承认已经怀孕四个月了,但是打死不说是谁的。不管众人怎么劝,哈继红只是说,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,想生下来自己养,没法上户口,即便黑人黑户也要养大他。

于是局里给她行政记过处分,打发她到照相馆里开票。哈继红坐在那里一时间照相馆门庭若市,很多人跑来只为看一看“怀孕的李铁梅”、“大肚子小常宝”。

刚开始哈继红瞪着两个大眼珠子,愣是要把看的她人盯得不好意思地退回去,后来她也疲倦麻木了,就像对猎奇的目光有了免疫力,谁爱看谁看,反正不能看少了一块肉。

就这样,在众人的指点和异样的眼光里,哈继红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。但恰恰从那时起,这个原本与商业局人事、业务关联最少,又做出了惊世骇俗举动的人却与大家的关系更加融洽了。

【神笔金花——朱弦】

其实把朱弦也算作“五朵金花”之一有点勉强。朱弦的五官倒也耐看,身量也不差,从背影看并不输前面那四朵金花,就是戴了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,把个女儿家的水灵气和清韵都给遮没了。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眼镜使朱弦的“颜值”打了折扣。

如果要用戏曲的角色分类的话,说她是“青衣”还比较准确。再加上她不像上面四位那么惹人眼,十分内敛,一天到晚闷声不响,很容易让人们忽略她的存在。

朱弦是蔬菜商店的合同工,被商业局“以工代干”借调到局里来,如果不是蔺局长说了一句,“朱弦进来,商业局的五朵金花可算凑齐了”,也许她就归到那些一般的女营业员的花花草草里面了。

当然朱弦也是有“看家本事”的,那就是写的一笔好毛笔字。朱弦母亲早逝,父亲不知踪影,她是跟着当过旧文人的舅舅一起长大。从“朱弦”这个名字,就能知道舅舅是念过古书、喜好诗词的人,朱弦的表弟小名叫“青眼”,一定是喜欢北宋诗人兼书法家黄庭坚的诗句“朱弦已为佳人绝,青眼聊因美酒横”,才给他们起了这么怪怪的名字。

舅舅平时除了喝酒,就是喜欢写诗填词、研习书法。朱弦从孩童时起就被舅舅逼着练写毛笔字,酷暑寒冬不管有多少家务和作业,两张大字、两张小字是铁定了少不了的。

一年下来,光朱弦写完的废纸就有几尺高。在舅舅的严教下督练习字,使得朱弦那笔字远近驰名,小学毕业时城关镇里大大小小的门面上就已经有不少她的“墨迹”了。

文革期间,朱弦是“逍遥派”,但是那年月,抄大字报、张贴布告、刻蜡板都少不了能写一笔好字的人,所以各派曾恭恭敬敬地请用过她的那只“神笔”,也因此使得本该归于“改造对象”的舅舅一家少遭一些罪。

叫人对她刮目相看是因为“姜淑华案”。前面交代过,姜淑华一直是商业局领导干部的后备力量、党员培养对象,因为“党参事件”形象大大丢分,一下子显得几头不落好,与林淑婉的关系掰了,和李向阳也生分了,最重要的是似乎组织上“考察期”也看不见尽头。

就在运动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,突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,姜淑华在与坏人搏斗时遇刺负伤。据姜淑华口述,一个雨后的夜晚,她在办公室里写“一打三反”总结材料,已经过了12点后,她出来看到一个“坏人”背着一大麻袋的盗窃物品在往外走,于是上前阻拦,没料到“坏人”从雨鞋里拔出一把匕首抓住她的衣服朝胸前刺来,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倒在了血泊中。

Z县在整个运动中“三反”清理出来的贪污分子众多,但是“一打”尚未把抓到典型,于是县公安局包括武装部侦查科的人员都介入到案件的调查当中。

那天夜里朱弦因往局里送抄写的文件,所以也被作为了解情况的对象约谈。因为当时政治挂帅,县里面急于破案立功,谁都没有往别的方面想。

倒是朱弦提出了几个问题使人们思维方向发生了扭转。她问:

“第一,雨后的地面潮湿,背着麻包的盗窃分子无论怎样都会留下蛛丝马迹,为什么前后院里只有姜淑华一人的足迹?

第二,我们市场上销售的雨鞋都是宽松版,它毕竟不是少数民族穿的靴子、绑腿,匕首放在鞋里难道不扎脚吗?

第三,那天夜里姜淑华穿着一件宽大的工作服,如果抓住衣服刺的话,衣服上的刀口应该比身上的刀口大,为什么衣服上与身体上的刀口一致?

第四,从刀口的伤势看,并不能导致昏厥,以致影响姜大声呼救,商业局有值班的人,立刻就能赶来援助。

第五,各个部门清点过货物,没有发现丢失货物,那么小偷到底‘偷’走的是什么?”

后来公安局顺着朱弦的思路分析,经调查发现这是姜淑华自导自演的一起“自残”事件。自然姜淑华“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”,党也没入、提拔也泡汤了,还落了个行政记大过、降级使用的处分。

而Z县的人们议论的是,“往自己身上捅刀子都不疼的人,那捅起别人来是不是就更没有感觉”。于是姜淑华立刻就成为被人们戳脊梁骨的“危险人物”,人们唯恐避之不及,比林淑婉当年的情景还要惨。

最后“一打三反”运动胜利结束,全县揭出大小贪污犯1517人,金额10.134万元,处分159人,判刑58人,带帽子18人,自杀22人。

临走之前马建设又做了两件事,首先,代表组织去监狱里看了一趟王月敏。王月敏变化实在是太大了,虽然马建设心里边知道,不可能再见到那个玉树临风、明艳照人的“第一金花”了,但当一个身材偻伛、剃着光头、脸色黝黑的人坐在她面前的时候,马建设还是吃惊不小,以至于都没有认出来这就是王月敏。

王月敏倒是心态平和,说没想到马组长能来看自己,并告诉马建设她已经与“飞行中队长”离婚了,不想拖累和影响人家的前程。其次,马建设与林淑媛二人去医院里接回了哈继红与她的儿子。

要不是看在哈继红是6.26的家属的面子上,医院里是指定不给这类人接生的。哈继红摆着一副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的架势,显然已经准备好与世俗社会抗争了。

林淑媛十分喜爱这个红扑扑的新生儿,抱在怀里不愿撒手,倒是说了一句与她平时孱弱做派不相符的话:“别害怕!我们大家帮你一起带,不会让‘我们的儿子’受委屈的。”

1976年4月,马建设在兰化工作时,听回乡探亲的一位Z县的同事说,在批判邓小平“反击右倾翻案风”、追查所谓“总理遗言”的反革命谣言案件中,朱弦因抄写散布悼念周总理的诗歌成为重大嫌疑人。

如果仅此也就罢了,恰好又重叠上了“合同工罢工案”。事情是这样的,Z县工商业系统有百十来名工作在5-10年以上的合同工,县上原来答应在1976年给工作5年以上的合同工转正,结果只有其中1/5领导人亲属子女在名单上,其他人都未能履行转正手续。

于是这70多人罢工到县革委门前来“要说法”。1976年恰好赶上了抓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的浪潮,向政府施压,这不正是“右倾翻案风”的典型吗。尤其是朱弦两头都沾,于是两罪并罚立即被拘捕关押起来。

听到这个消息,马建设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原来以为只有朱弦一人全身而退,现在看商业局这“五朵金花”无一人能够幸免。后来又联想到自己,在心底里思量,如果自己不改名字,也在金花系列,不知命运如何?

【尾声】

30多年后,马建设已经退休,一日电视台在播送Z县的消息,使马建设想起商业局和那些在政治运动暴风骤雨中叶落花谢的“金花”来,心里惦记着,“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”。

不久从Z县白家堡子来了一个远房侄子。问起县商业局的情况来。远房侄子说,“商业局早就不抖擞了,现在谁都可以开铺子、做买卖,再说了没有‘五朵金花’的商业局还有啥意思呢?”并主动说起了这五个人的近况来。

“王月敏是最早下海的人,发嘛(发达的意思)着呢,资产过亿,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,在Z县早已见不到了踪迹了。林姜二位从‘自残事件’以后又好起来了,曾经以党参结怨的人又以党参结缘,‘两淑’合办了一家‘双赢党参加工企业’,红火得很。哈继红在改革开放以后带着孩子回了东北,那私生儿子可聪明了,考上了大学、又考上了研究生,几年前还到商业局来望曾经照料过他的叔叔阿姨们。张振东一家一心想认这个儿子,不知结果如何。朱弦蹲了半年大狱,平反以后办了一家民办学校,专门教孩子们书法和古诗词。”

远房侄子走了以后,马建设才想起没有问她们的婚姻状况,不过转念一想,不问也罢,知道这样的结局就足够了。



作者:金雁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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